第十五章 品茗论知已 少帮主受教
张望着当空明月,关雪羽今夜思潮起伏,颇是不能自己。
婉谢了鲍玉的好意,他仍愿独自居住在这所偏僻的客栈里。对他来说,人情常常是一种困扰,接受了人家的招待,即使是出自善良的友谊,也应当思报,所谓“投挑报李”
的正是这个缘故,一旦无能为报,便构成了内心的一份歉疚,关雪羽生平为人,是绝不愿对任何人形成歉疚,他所向往的是“来去无牵挂,心似皎月明。”
——就像是今夜,天上的那轮明月。
每一回,当他向天空注视着明月时,脑子里总会情不自禁地思索许多事情……
昔日,在青燕峰,每逢月夜,父亲总是亲自督导着他习武练剑,燕家那一套七十二手“燕子飞”剑法,便是在月下传授他的。
那是他们燕家当今犹敢夸耀武林的一门绝技,只可惜关雪羽只学会了一半,即使这一半,至今犹未敢论精。
雪羽之父燕追云常常感叹着说:“小羽天资颖悟,确是一块练武的好料子,只可惜命中多劫,心不能宁,历劫之后方能大成,那时成就或能在我之上,却不知道是否我还能亲眼看着这一天了。”
那七十二手燕子飞绝技,好不奇妙,并非仅仅口传心授就能学会,天时、地利、人和,竟是缺一不可。
天时,应当秋月之夜,特别应在秋雨燕出之时。
地利,应当雨峰爽峙之谷,妙在时有迂回之风。
人和,在于彼此深知,心领神会。所谓“心有灵犀一点通。”
三者缺一不可,最难还在“人和”那一点,如非透剔晶莹,心有灵犀,这一套剑法便是无能习会的。
如此一来,一年之中,难得有十几天合乎情况,还要心无杂念,无尘缘牵挂,七折八扣之下,一年之中,能有七天习技就算是不错的了。
这套剑法,关雪羽叫名是学了七年,事实上总结七年全部时间却未能超过七七四十九天。
燕追云常夸奖他说,这么短的时间,竟能习会了一半,设非天才横溢,心有灵犀之人,是决计难以达到,因鉴于未毕全功,生恐此一燕家绝学,就此中断,乃把余下一半,运用其特具智慧,绘于绢册。
现在这本绢册就在关雪羽随身携带行李之中。
每一次当他仰望明月之时,总会情不自禁地想到父亲传剑神情,虽隔千里,犹似眼前。每一次他也都由衷地感觉到惭愧,觉得有辱严父教诲、期盼。
举头望明月的另一感伤,显然正是在不久之前临淮关麦家浴血之战,那是他生平第一次的惨败。
那次惨败,在他心里所留下的痛楚,奇耻大辱,非但至今未褪,反倒与日俱增。
每一回想到这里,便不禁为之势血沸腾,从而提醒着他仇人金鸡太岁过龙江的凶狠猛厉,其心益悲,其志愈增。
老实说,上一次与过龙江的决战过程里,他并未能克尽全力,很多燕门绝技都未能施展,猝然落败,屈居下风,直是教人难以心服,下意识里,他甚至于渴望着与对方能有再见之机,这正是他为什么至今仍逗留在皖境不走的主要原因。
父母再三地告诫,出云老和尚的谆谆开释,都不能打消他的内心的火焰。
人争一口气,佛争一炷香。
身怀绝技的奇人侠士,是绝不轻易甘心屈居人下,认败服输,这一口气如果也能吞下肚里,则天下无事不能忍,无人不能容了。
仰望着空中明月,悲愤填膺,关雪羽紧紧咬着牙齿,不自禁地握紧了拳,却是最终无以发泄的一腔仇恨,奈何,奈何。
明月在升,照见了庭前那棵参天古松。
乱叶飞校里,涵盖着几许诗情画意,这便又是一番滋味在心头了。
月如扇——团扇,团扇,美人用来遮面。
麦小乔诚美人矣。
凤姑娘又岂不然?
那一夜,明月当头,夜凉如水,雪羽持灯,小乔依附。风在林梢,落叶飘零,虽只是短短的一程,侠士不欺暗室,淑女默默无言,多情繁星,竞相奔告,彼时彼境,当是星星知我心,尽在不言中了。
说到“情”字,未免言之过早,但有此邂逅,则易生情,倒是真的,自此而后,麦家小姐,便扎实地闯进到了他内心深处
母亲爱子心切,此番离家前,再三嘱咐,年纪不小啦,该成家啦,东挑西选,倒头来真想当和尚么?
似乎天下的母亲,都是这个样,儿子大了,就想抱孙了,女儿大了,又怕没人要。
在娘跟前,儿子是永远长不大的。
“那可不一定。”做儿子的看着娘,“谁叫您长得这么漂亮,拿您跟别家姑娘一比,越加的就瞧不上了。”
“小油嘴,算你会说话。”
“我说的是真的,要娶也不能比您差太远。娘,您说是吧?”关雪羽还记得在家时对自己母亲说过。
母亲含着笑靥,微微摇头叹息。
儿子的话可是说到娘心坎儿里去了,嘴里不说,心里可不就这么认了。“也不知哪家姑娘有这个命,能叫我家小羽瞧上,真是前生修来的福……”
结束了风趣的母子对话,像是不着边际的闲话,却未尝不在心里留下了印象。
面对明月,关雪羽颇似有所感伤,站起来走向室外。
今夜他思潮起伏,竟自有些坐卧不宁。
恼人的别绪离愁,迫人的壮志怨仇,一股脑地齐集心怀,才刚刚兴起的豪兴壮志,一瞬间又即变成了统指柔情。
檐前燕子低飞掠过,明月、繁星、羁旅、深宵,真正是难以排遣了。
冷栈无客,野宿更残,想到了即将荒废的功课,忽然有些技痒,有心练一回剑。
这就返回,掣出了长剑。
燕家的剑法,以神秘高超见称于武林,即使是在平日,关雪羽练习的时候,亦极为严谨,不欲示人。
关雪羽持剑松下,正当他手掏剑诀,拉开了架式,欲发剑时,一个人影,已映向眼前,说得清楚一点,不是人影,而是真真切切的一个人。
这个人直挺挺地就站立在当门正中,向这边注视着,双方距离约有十丈,但月夜之下,却看得十分清楚。
一袭缀满了各色补丁的百结鹑衣,破格的却在腰上加了一根绦子,右望侧露出了尺许长短的一截剑柄,想是金丝缠柄,月色里闪闪有光,明明是一个乞丐,却偏偏没有乞者的寒酸,反之,那炯炯的目神,显示着的却是泱泱大度的武者风范。
关雪羽只看了一眼,几乎已可以确知他是谁了。
微微一惊之后,他缓缓的将手中长剑收入鞘内。
对方似乎颇为惊讶,在略一定神之后,一步步继续踏进,直到距离关雪羽两丈左右之处,才行止住。
“果然是你。”关雪羽微微一笑道,“我算计着你一定会来了,现在你真地来了。”
“我是不会让你失望的。”年轻的花子讷讷说着,脸上的神色较诸白天里的突梯滑稽却是严肃多了。
“少帮主此来是客,请入内一叙,如何?”
关雪羽闪身肃客,对方显然反而吃惊不小。
“你说什么?”
“阁下不必掩饰了。”关雪羽微微抱拳一哂,“难道阁下不是北丐帮童少帮主?失敬之至。”
年轻花子一声不吭地瞧着他。
良久,他才点点头道:“不错,我叫童云,你似乎对我知道得很清楚?”
“不多,不多。”关雪羽改变口气又道,“但却也不少,譬如说有关足下的负气出走,也略知道一些。”
童云挑动了一下长眉,冷冷说道:“这么说,今夜我就更不能放过你了。”
说着,他反手后肩,“刷”一声,掣出了身后长剑,冷森森如秋水一泓,端是一口好剑。
“拔剑吧!”童云脸色寒冷地道,“我知道你剑术必有可观,这里虽非理想之地,但我已察看过,除你之外,并无外客,大可尽情地施展。”
关雪羽道:“你要比剑,我一定奉陪,只是又为了什么?难道只因为我认出你是童云?还是白天之事让你心存芥蒂?”
“对了,这就够了。”
童云冷笑一声,接道:“白天人多,我不便当众迫你出手,却发觉阁下手劲大有可观,分明一流身手,客居无聊,想到尊驾亦有同感,这便前来请教。”
关雪羽观他谈吐不俗,虽有凌人盛气,却不失君子之风。再想到方才,对方只须少隐片刻,自己难免在大意失察之下,展开了燕门剑法,以童云之丰富见闻阅历,说不定就会被他看出了门户。这一点倒无所惧,若为他偷学了其中精华,或是仅有所悟,便为大失策事,武林中以泄露门户不传之技为不可饶恕,关雪羽险些疏忽之下,触犯门规,此时想来,犹自不免自责。
那童云果有私心,只须驻足片刻,便能由关雪羽剑法中窥出堂奥,然而他却显然不此之图,端的是一个不欺暗室君子。
这一点,先自赢得了雪羽内心赞赏。
“童兄有意赐教,不敢不遵,我们这就先武后文,再说其他吧!”
童云只是目不转睛地盯视着他。
聆听之下,他说了个“好”字,右脚侧跨,抱剑于怀,俨然大家之风。
关雪羽既然知道对方身分,且知他为人正直,倒颇是有意要交一交这个朋友。正因为这样,此刻便不得不全力以赴,剑上较个高低,让他心服口服。
有此一见,他也就不再多说,当时重新掣出了长剑,微微一笑道:“你我究无仇恨,犯不着以死相拼,这就向少帮主请教几手高招吧!”
话声方住,董云已忍不住冷笑一声,蓦地向前踏出了一步,道:“废话少说,快看剑。”声出剑到。
这一剑平肩而出,既直且快,寒星一点,直向关雪羽咽喉上疾点过来。
关雪羽左手一招,用燕门空手人白刃的拿剑手法,倏地往对方长剑剑尖上捏去。
童云陡地一振腕力,长剑“刷”地飞起来尺许高下。闪过了关雪羽的的手指,反向对方手腕子上削去。
关雪羽胸有成竹,倒也不惊,胳膊肘子向下一沉,霍地用左掌掌沿,向对方剑上封去。
一收一吐,掌上力道惊人。
童云身子向后一收,长剑反抗,随着他快速的一个转身之势,耳听得“叮!”的一声,两口剑首度交锋,却不是实力的交接,仅仅是尖锋相触。
是夜里,即见火星一点,一闪而进。
一个左翻倒卷。
一个斜起似鹰。
剑光交插影里,结束了第一个回合。
童云双手握着剑柄,脸上显示着无比惊异。关雪羽也不敢掉以轻心,正是惺惺相惜。
“好剑法。”
随着这声招呼,关雪羽已拧身现肘,第二次发出了剑招,这一剑施展的是燕字门绝妙的高招,一片轻啸里,长剑如电,力劈童去后背。
至此,变轻灵而怒掣,凌厉的剑风立刻使童云大有所警,这般狠厉的剑招,确是他始料非及,这才知道对方果然是罕见的一个劲敌。
猛可里,他身子向前一个快扑,却用脚尖力点地面,快速的一个疾转,身子已然纵出了七八尺开外。
关雪羽压剑后随,一声轻叱,脚下来一个急蹿,拔身而起,就在这一霎间,童云已倏地转过身来。
原来他故意避开,无非是诱敌之计,对方一跟踪而来,正是求之一不得。
所谓“兵无常行,以诡诈为道。”
童云一经交手之下,已觉出对方大是可畏,这才拼着弄险。以身为饵,诱使对方接近。
随着他飞快的一个转身势子,左手骈指如电,直向关雪羽剑身上力点过去,同时间,右手长剑大力挥出,一挥一挫,形成了一个“乙”字。
打咽喉,挂两肩,好厉害一式杀着。
观诸童云所施展的这一剑,真正称得上深领剑中三昧,有凌云驾虹之势,无缕冰剪彩之痕,这才是剑道中的上乘手法。
关雪羽何尝没有料到童云有杀手之招?只是没有料到这般凌厉害了。
在童人雷霆万钧的剑势里,关雪羽身子霍地向后一坐——含胸、拔背、沉肩、甩肘。
这一剑真可当上惊天之势。
“刷”一缕银霞起自身后,初起时不过飞泉一道,待到将临及对方头顶之上,这道飞泉才蓦地爆喷了开来。
急光流电里,幻化出一天剑影,童云全身上下猝然间为之一寒,已被对方弥天剑阵整个涵盖,这才知道,自己图人,对方图已,观诸眼前对方所施展,分明已达剑术中“分光掠影”境界,心里一惊,遍体生寒,此时此刻,抽招换式已是不及,更逞论从容身退了。
关雪羽其实原无意施展这般厉害杀招,只为对方狠毒剑招所逼,情急之下乃出此下策,双方并无深仇大怨,自不必以死相搏。
一念之兴,抽招已是不及,情急之下,左掌猛力向外推出。
这一掌为了解救童云危急情势,关雪羽不惜使出了“无形罡力”。童云只觉得迎面微风袭面,紧接着这袭微风之后的巨大力道,其力万钧,竟是万万难以抵挡。
总算他一时心灵,借助着迎面而来的劲道,猛地向后一倒,足下就势一蹬——
“哧!”反纵出一丈五六。
几乎在同时之间,关雪羽已由他当头跃了过去,身后剑芒,有如扫帚星般在闪烁着大片白光,无论如何,总算收住了剑势,解救了对方一时之危。
缓缓将一口长剑收入鞘中,关雪羽向着童云抱了一下拳道:“承教。”
童云呆了一呆,似乎这才意会到是怎么一回事,脸上一阵发热,连耳根子都红了。
自然,夜色里看不出他这番窘态。
“我认栽了。”
这了这句话,长剑一挑,“呛”一声,已回插鞘内,摇摇头叹息一声,转身就走。
才不过跨出一步,又自站住,回过身来。
“请教大名上下?”
关雪羽随即报出了名字。
童云嘴里念着“关雪羽”三字,剑上一片迷离,冷冷一笑道:“请恕我冒昧,阁下身手大脱武林窠臼,方才那一手擦臂飞剑,颇似传说中飞燕门的绝技‘霜满天’——不知是也不是?”
关雪羽心中微微一惊,倒不会想到,对方居然还有此阅历,既为对方一语道破,再如矢口否认便似欺人过甚,当时只得点头承认。
“童兄慧眼高见,佩服之至。”
童云立时神情一振,十分诧异地打量着他道:“这么说足下竟是飞燕门的出身了?”
关雪羽尚还未来得及回答,童云又摇摇头道:“这又不对了,飞燕门是向来不收外姓弟子,这便奇了……”
关雪羽哼了一声:“童兄果然无所不知,只是在下却并没有说是飞燕门出身弟子。”
童云窘笑了一下:“只是,燕门绝技却是向来不传授外姓弟子的。”
关雪羽心中一动,一时里有些碍难作答,心里正自盘算着,要如何启口。
童云微微一笑,却先自抱拳道:“阁下似有碍难,不说也罢……你我原是初见,请恕冒昧。”
关雪羽道:“足下大名,心仪已久,如不见外,可否入内一谈?”
童云一双眼睛在他脸上转了片刻,点点头道:“也好,打扰了。”
关雪羽原以为他不会答应,想不到竟是忽然变得十分爽朗,倒是有些意外,一时甚喜。
落座之后,关雪羽由暖壶里为他斟上一碗热茶。
童云欠身道了声谢,双手捧过饮了一口。
放下茶碗,他打量着关雪羽说道:“有一句话,在下与兄台初识,不知该不该说?”
关雪羽道:“愿聆雅教。”
童云冷冷一笑道:“关兄既然深知我的出身来历,必然也知道我今日之困难处境,本帮一片基业,如今全在家兄把持之中,小弟身败南来,想要在某处安身,不得不打出一个局面……有时候为达目的,手段不免过狠,嘿嘿,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。”
关雪羽道:“这是贵帮之事,与我本无相干,童兄这么说,显然是有弦外之音,又可否说清楚一些?”
童云微微一笑,而神色之间,颇有窘态。
“足下是聪明人,还用我多说么?”
随即端起面前茶碗,喝了一口,借着饮茶,略遮其不自然神色,“总之,今夜与兄台一会,多少有些见面之情,尚请凡事包涵,童某感激不尽。”
关雪羽总算明白了他的意思,心里微微一动,暗忖着,这个童云非但武功精湛,心思智谋更有过人之处,我如此时口气一松,或是碍于情面,不立刻声明表白,便是事同默认,日后便无所施展,哼哼,我岂能着了你的道儿?
心念转过,当即一笑道:“那也要看什么事情,以童兄为人,当不该倡行不义吧!”
言下之意甚是明白,你如多行不义,我还是要插手阻拦的。
童云脸色一变,长眉挑了一挑,发出了一声朗笑。
“关兄快人快语,兄弟好不敬佩。”
“少帮主抬爱了。”
关雪羽话声微顿,又道:“我也有几句话,要奉告足下,其实在白天,我已经告诉过贵帮一位长老。”
童云点点头道:“兄弟已经知道了,关兄是要我迁地为良?这又为了什么?”
关雪羽微微一笑:“如今皖省一境,天灾人祸并临,早已不是乐土,而且就时间上来说,少帮主你也来得太晚了,显然有人已较足下捷足先登。”
童云冷冷一笑,摇摇头道:“我不信……再说,兄弟我这一行,正是人疲马劣,已不容再另作打算。”
“少帮主之意,是决计要在皖南立足下去了?”
“兄弟已别无选择。”童云微笑着道:“还要请关兄多多支持。”
关雪羽冷冷地道:“我已有言在先,少帮主既是有恃无恐,那我倒不必多事,不过,对方来头不小,童兄你却不可莽撞,还要三思的好。”
童云眉头微皱道:“有这么厉害?是……谁?”
关雪羽讷讷地道:“夜来细数坟头鬼,金鸡三唱早看天,少帮主可曾听过两句诗?”
童云陡然间呆住不语。
过了一会儿,他才冷冷地说道:“长白,金鸡?难道是出没辽东的那只老金鸡么?”
关雪羽微微点了一下头,脸上情不自禁地为之索然。
提起了这只老金鸡,他难免便会触及到方才刚刚经历不久的刻骨仇恨。
童云点点头道:“我知道这个人,他一向是足不出辽东,何以会来到了中原内陆?
只怕这个消息不大确实……”
关雪羽冷冷一笑,看了他一眼,不再多说。
童云站起来一揖道:“多谢关兄指点,这件事我自会留心……夜深了,我就不再打扰了。”
关雪羽原想就前些临淮关所发之事,透露与他,以打消他在此立寨的决心,见他如此,也就不再多说,随即起立送客。
童云说道:“真人面前不说假话,兄弟等一行,此刻暂时落足在南岭的朝天宫内,关兄有空请来坐坐,兄弟也好面请教益。”
关雪羽一笑道:“一定拜访。”
说话之间,即听得客院之中,传出了微微声响,关雪羽前行的影子,向壁间一贴,就势向外面打量,即看见三数条快速人影,正自由四面墙垣处飞身而下,身法虽快,到底算不上一流身手,以至于落下的身子,多少都发出了声音。
一共是四个人。
四个清一色的乞丐。
看到了这里,关雪羽这才明白,敢情来者四丐俱是跟随童云而来的随身近卫人员,想是甚久未见他出来,忍不住便进来察看。
童云也发现了,陡地现身而出,向外挥了挥手,四丐立即消失暗处。他这才向关雪羽抱拳告别,身形轻摇,施展杰出轻功,陡地飘出六七丈外,落脚在院中茅亭之上,不过是沾一下脚尖,紧接着第二次拔身而起,有如轻烟一缕,已消失于黑夜之间。
南岭,朝天宫。
一只蝙蝠低飞着由偏殿掠出,展开了夜的序幕。
白长老盘膝坐在一张红木的座椅上。
从外表上看起来,他大概有七十岁左右,然而,这可不是他真正的年岁。
事实上,在北丐帮老一代的人都知道“黑”“白”二长老,是如今该帮硕果仅存的两名元老,认真地算起来,两个人的年岁应该在九十开外,百岁上下,在北丐帮他们算得上是三朝元老,就连过世的帮主童大左,也是他们的晚辈。
一身素白的长衣,矮小,粗悍,满头长发,俱已灰白,两只长而细、微作菱形的眸子,即使在白昼,也常常是闭着的时候比睁开的时候多。
人到了这般年岁,所能期待的似乎只有一个“死”字,然而,白长老好像距离死亡,还有一段距离。
在本帮,虽然他早已不再过问帮事,可是接近他的人却都知道,他可不是一个废物。
白长老精于道家的“服气”之术,即所谓“春食朝霞,秋食沦阴,冬饮沆瀣,夏食正阳。”再加上“天地玄黄之气”,便就是道家门中所谓的“六气”。
朝霞者,日始欲出时赤黄之气,沦阴者,日没以后之赤黄之气,沆瀣者,其实就是所谓的“露水”,为渗有夜露的水气(北方夜半之气)。“玄”与“黄”根据《楚辞·远游》里面的解释,是接近天与地的空气。
这种长时“食气”的结果,据说可以达到“胎息”的结果,也就是传说中的“迎风自拳”,道家有一个专门的字眼称作“乘跃”之术。
白长老是不是已经达到这种“乘跃”地步,无人得知,可是他的功力毕竟已相当高深,这一点似无可疑,只凭他长日闭食,日仅进水的功力来看,确是成就非同小可,只是他的功力并未能真正达到神仙的“辟谷”之术,间些日子,他仍然还要吃些东西罢了。
在丐帮里,黑白二老常常被当成不管事的闲人,时间一长,也就被视为是“无足轻重”的角色,除了在必要时候,请出他们二位来说几句话,这些话又会被像“经典”
“祖宗家法”一般的尊重,这么看起来,他们的存在,仍然是有相当分量的。
就像眼前的这一件事吧!
帮主独臂插天童大左一死,有关兄弟二人由谁去继承帮主的问题,便告发生,黑白二长老于是相继又被由冷宫请了出来。
这一次两位长老的意见,并不统一。
白长老认为,应该尊重故帮主童大左的身后遗言,那便是册立童云为帮主。
黑长老不以为然,他认为武林一帮,虽不能比国之传位,却是可借镜,废长立幼,前无帮例可援。
双方于是相峙不下,便引起了一场兄弟阋墙之争,兄长势力大,弟弟力量小,结果形成了童云的出走,这其间特别要指出来的是,尽管兄弟二人在这场斗争里,势同水火,两位长老却并没有直接介人,只是各人在幕后说上几句话而已。
童云失败了,连带着白长老不得不为之出走。
好在白长老人虽然一大把子年岁了,却很看得开,对于这一次的出走,他曾对童云说道,在十年以前他就知道今日之变迁,活当如此,还有什么好埋怨的?
他果真是相当的老了,以至于当他独自静坐的时候,很难有什么事情,能够使他睁开眼睛。他常说目为四神之首,当你睁开眼睛的时候,便有所消耗,所谓的“闭目养神”
便是这个道理吧。
偌大的殿房里,只有白长老一个人。他像是在打盹儿,但却也别想因为这样,就能够瞒过他什么。
人老了,很多地方像是“返亚归真”,说是“返老还童”吧”。
在“静极”的情况里,人无非要“自得其乐”,才能有所生趣,否则生者为何?
白长老忽然睁开了左面的一只眼睛。
原因是那一面有了动静。
一只大灰老鼠,正由壁洞神案下面钻出来。半蹲着身子,拱着一双前爪,像是在膜拜的样子,这只老鼠正自向白长老端详着。
白长老这只左眼,便是为此而开。
大老鼠玩弄着一双前爪,不时地理着它的长须,对于这个新近迁来的穷老道,它确实感到很陌生。以前没见过,但是还不讨厌,因此,每当它出洞之时,总是要向这人看上一阵子。
老道总算是“知心的人”了,每一次总会睁开一只眼向他的这位异类朋友答谢问好。
一霎间,白长老脸上充满了笑意。
那种充满了儿童的稚气,确是天真无邪,幸亏对方不过是一只老鼠,要是一个人,人家不当他是疯子或是老不正经才怪。
瞧瞧老道那份德性吧,挑眉,挤眼,眉飞色舞,连带着嘴都跟着活动起来了。
一人一鼠,就这个样,活像是演一台哑剧,怪道的是大灰鼠却对此极感兴趣,频频鼓着尖腮,“咕咕”一声就此而去。
过不了一会儿,它又出来了。
这一次却带来了另一只大灰鼠,于是拱起前爪,又在向白长老说话了。
它说:“这就是我要跟你介绍的,它是我的老伴。”
白长老挤了一下眼,传递过去他的心声,他说:“啊,真好,可是看起来,它没有你大啊,看样子你是公的吧?”
老鼠说:“你猜对了,你怎么会知道的?”
白长老挤了一下眼,“看你的胡子就知道了,还有你的肚子比较小。”
公鼠说:“你真聪明。”
白长老道:“你太太为什么要这么傻看着我?”
公鼠说:“它害怕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因为……”公鼠说,“它以前吃过你们人类的亏,她的父亲和父亲的父亲,就是被人类所害死的。”
“太不幸了,你能说清楚一点么?”
“那是你没来以前,这里的一个瘸腿道人干的好事。”公鼠愤愤地说,“他养了一只猫。”
“啊,那就难怪了,可是猫呢?”
“死了……”公鼠“咕咕”一声,“跟我们为敌的,无论是人是猫,都不会有好结果的。”
“你的意思是说,那个瘸腿的道人他也……”
“不错,他是害老鼠疮死的。”
“老鼠疮?”
“被我太太在他的脚拇趾上咬了一口,后来就发病死了。”
白长老惊讶地两只眼睛都睁开了。
“你也许还不知道。”公鼠说,“我太太牙齿有毒,嘿嘿,也许它偷吃砒霜吃多了。”
白长老点点头:“太可怕了。”
“但是你用不着怕。”公鼠说,“你是好人,我们以后会是朋友的。”
“但愿如此。”白长老专心致志的运用神思,“我们说点别的吧,你太太怀孕了吧?”
“真有你一手……”公鼠说,“已经记不清,她这一次是第几胎了,谈这个干什么?
怪不好意思的。”
“谈谈何妨?”
“好吧,子子孙孙不知还有多少了。”公鼠说,“但是都走啦!到头来就只剩下我们两个老的在此。”
忽然,这只大公鼠人立而起:“我得走了,有人来啦。”
公母二鼠顾盼了一下,一溜烟也似的逃之夭夭。
这里白长老也发觉了。
他颇为感叹的思索着,毕竟鼠类的观察官能要较诸人强了,以自己数十年面壁之功,听觉已极为灵敏,竟然仍是不如。
这座偏殿自从白长老住进来之后,平素除了少帮主童云之外,向无外人擅入。
眼前来人的脚步声,虽说是距离尚远,但是白长老却可以肯定这个人是往这个方向而来,此外除了这边偏殿之外,别无建筑,那么来人的目标必然舍此无它了。
他仍保持着这个似睡非睡的姿态。
盘膝在座,闭目养神,深深的垂着头,活像弯腰的虾子,皤然白发,云也似的披散下来,摇的灯光里,地下的衬影竟是如此凄凉。
他几乎已可以认定来人已在殿墙之外,何以只是在窥伺,而并不急急进入?这就更为人疑惑。
“呼——”
耳边上似乎响起了一阵轻微的风。
白长老无需睁眼,已可断定来人上了墙。紧接着“呼!”同样的声音,这又可证明对方的飘身而下,虽然这声音发自甚远,
白长老却能清晰在耳。
只从脚步的声音来判断,白长老已可断定这人绝不是少帮主童云,甚至于也不是本帮这次南来中的任何一人。
这倒是奇了。
白长老习惯地又睁开了一只眼睛。
他看见了一个瘦削的人影,远远的正自向这边注视着,这人自现身墙内,还不曾向前踏进过一步,确是够谨慎的,不知是顾忌些什么?
已经来了的人,总归是要来的。
这人在顾盼一阵之后,终于忍不住向前踏进。
透过长窗,以及洒落在庭院里的月色,白长老虽说是深深地垂着头,睁着一只眼,可是来人的一切却清晰在望,渐渐的,这人已来到了眼前。
白长老透过微妙的感触,已把对方打量得够清楚,他随即把那只睁开的独眼也干脆闭上,不再向来人注视。
瘦硕的个头儿,背部微微拱起,一身月白色半长不短的大褂,这副相貌可是透着眼熟,再看一看,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珠子,再加上脸上那一道老长的刀疤,嘿嘿!不正是金鸡太岁手下那个跟班儿祝天斗么?
左右一番打量之后,祝天斗一径走向殿前。
窗子既是敞开着,殿房里还点着灯,白长老这副似睡不睡的模样儿,便落在姓祝的眼中。
他显然吃了一惊。
似乎没有想到,偌大的殿房里,仅仅只有一个老朽的道人在此打盹儿。
略一犹豫之后,祝天斗那张青皮少肉的脸上,随即带出了一番喜悦之色。
他奉命来办一件“极秘”之事,原想到丐帮之内九雄荟萃,自己保不住就许阵前失风,心里还自一个劲地嘀咕不已,无如身后主子交待的事情,却是不容他不来,现在看见了对方这番情景,心里着实是放下了。
整个院落里,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,偶尔袭来的微风,拖动着干枯的桔叶,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响声。
祝天斗如何又会把对方这个貌不惊人的老朽道人看在眼里?身子一连几个快速起落,已掩到了窗前。
瞧了一瞧,那个老道仍在灯下打着盹儿。
祝天斗暗地里冷笑了一声,心里忖着,老东西,你还是乖乖睡觉的好,眼睛一睁,老子可就要你的命。
心里盘算着,右手抬起来,向着窗台上轻轻一攀,四指微一着力,“呼”地腾身掠起。
起落之间,有如一只展翅巨鹰,已飘身殿内。
这时他才看清楚,对方这个显然也属于丐帮一员的老道人,竟是如此的老了。
既然是在睡觉,就干脆让你睡个舒服。
祝天斗身形乍腾,这一次捷若鹰隼,呼——地来到白长老座前,右手疾出,五指轻收,如鸡下啄,直向着看似无知的白长老背上落去。
“噗!”一声,点了个正着。
这地方位当人体二气交接之处,也就是俗称的“昏穴”所在,虽说是听来无关痛痒,却端看下手人的功力而论了,出手重的,照理能够使人致死。
祝天斗与他并无深仇大怨,只是要他乖乖睡着不动,所以并没有施展全力,五指下处,只是觉得对方身子竟是出乎竟外的软。
并不仅仅是软而已,而像是一个大气囊,手指触处,微有弹刃之性,祝天斗心里一惊,却只见座椅上的那个老道人,身子一歪,竟倒在椅子上昏了过去。
祝天斗看这样子,一颗心倒是放下来了。
他不再理对方这个老人,一双闪耀着精光的眸子,频频在殿内四下逡巡着。
这座偏殿,不过被用来作为暂时的丹房而已,四下里摆设的无非是些瓶瓶罐罐,祝天斗的目光竟然对这些琐碎物什很感兴趣。
只见他蹑手蹑脚走过去,在这些瓶罐之间大肆翻着,找了一阵子,自己似乎也有些糊涂了。
就在这里,忽然觉出左耳间一阵子冰凉,像是有人正向自己脸上吹气。
祝天斗不禁心里吓了一跳,倏地转过睑来。
什么也没看见,却仿佛有一件甚大的物件,就在自己偏头的一霎间,呼地一声,由当头顶上飘了过去,同时间右边脸上,冷嗖嗖地被人摸了这么一把。
祝天斗“嘿!”地叫了一声,抡掌就劈,同时间打身而起,折出了七八尺开外。
容得他身子站定之后,这才发现到敢情面前什么也没有,自已一个人穷耍了半天,连个鬼影子也没有。
那边座头上,被自己点了昏穴的老道人,仍然跟先前一个样,斜着身子俯在椅子上,好好地在睡他的觉,四周围寸尘不惊,一切都和先前一个样。
祝天斗可就傻了眼啦。
再看看长案上的那盏青灯,噗哧哧地冒着火苗子,显然受惊于风力——这又证明真的是有人来过了。
祝天斗自跟随金鸡太岁以来,由于后者在江湖上的威力,几乎无往不利,所见披靡,想不到最近流年不利,一连串的受辱受惊,尤其是前此麦家一战,差一点丧命在关雪羽之手,设非是托福主子的照顾,这条命早已完蛋大吉,一连受创之后,早已锐气尽失,这一次奉命前来,满以为对方丐帮败兵之将,还有什么能人?却想不到仍自偏多怪异,有过以往的遭遇,他可是不敢再以恃强,还是三十六策,“走”为上计的好。
转念再想,主子要交待,总不能空手而回,多少也得捞它几样东西,回去交差才是。
这么一想,即由身上取出一方绸巾,抖开来,平铺在地,一双白果眼,东瞧瞧西看看,只把那些丹丸药散的瓶瓶罐罐手到拿来,盛了满满一袋。
那边还摆设着一尊瓷马,拿了再说。
祝天斗飞身而前,取马在手。
当他回过来,待把手上瓷马包进包袱里去时,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。
包袱不见了。
明明记得刚才这个包袱就放在地上,不过是弹指的当儿,竟然会不见了,岂不是邪门儿?
被点了穴道的老道,仍自昏睡不醒,甚至于仍然还是刚才的睡姿。
祝天斗心里一阵发毛,偶一抬头,这才发现,嘿!原来悬在梁上了,想是刚刚挂上,还在悠悠不停地来回摇着。
祝天斗禁不住为之倒抽了一口冷气,不用说这是来了能人了,总共是一回身的空档,来人竟能从容进出,这还不说,竟然还能把包袱系好梁上,自己简直成了聋子了。
心里一急,随即把手上瓷马放下,一个腾身,越出窗外,四下一打量,月高风清,并无任何踪迹,再回去,这一次连瓷马带包袱都不见了。
包袱不见了,包包袱的那块绸子,却好生生地铺在地上,只是包袱里的那些瓶瓶罐罐不见了,再一打量,原来物归原处,俱又好生生地摆回到原来地方。
祝天斗只觉得一阵子透心的发凉。
不用说,自己这是被人家给耍了,这个人功夫高不可测,似乎对自己还有几分厚道,否则凭他这等身手,要是有意取自己的性命,八条命也完了。
待将如何?
走吧,空手而回,回去如何交待?
不走吧,还有什么脸再呆下去?
心里那股子窝囊可就别提了,一转脸,可又看见了睡在椅子上的那个白发老道人,这里发生了什么事,他可是一概不知的样子,兀自在昏睡之中。
心里一动,别是这个老东西闹的什么玄虚吧?转念再想,却又不对,因为对方明明已被自己点了穴道,莫非他还能自行解开穴道不成?
据他所知,武林中并非没有那类奇人,可以借助本身气血之功,自行活血打开穴道,就好像他主子金鸡太岁过龙江就有这个能耐,实是难以相信,眼前这个不起眼的老道,也能有这个能耐。
既经动念,无妨就试他一试。
祝天斗冷冷一笑,反手由小腿肚上拔出了尺半牛耳尖刀,那双白多黑少的眸子里凶光四射。
“老小子,你这是翻穿皮祆,在跟我装疯,老子偏就不相信你这个邪。”
脚下一点,“嗖”地已蹿到了对方座位之前,右手向前面一探,已抓住了道人后领衣裳,往上一提,就像拎兔子般把他给提了起来。
就是因为太顺手了,祝天斗才为之打消了先时的一腔杀招。疑心既去,冷笑一声,用力的又把他给掷了回去,“砰”一声,摔在椅子上。
由于力道过猛,大股风力竟使得长案上的那盏灯一下子为之熄灭。
霎时之间,满室黝黑。
就在这一霎间,祝天斗只觉得后领上一阵发紧,连衣带肉被人抓了个紧。这情形竟与刚才施于白长老有几分相似,只是手法略有不同。
祝天斗心里一惊,左手尖刀往后就扎去。
他的刀快,人家的手法更快。
刀身方自递出一半,一股绝大的劲道,已发自对方手上,随着这股力道向外一振之下,祝天斗已被摔出去。
这一手劲竟是出乎意外的大,祝天斗的身子足足被摔出了五六丈开外,噗通,倒了下来。
总算祝天斗还算灵活,随着倒落下来的身子,一式“兔子滚”,翻跃出去,虽说是没有摔着了筋骨,却也被着实地震了一下,另外却不慎为自己手上的刀,扎了一下,伤在小肚子上,没有扎实了,却也划了一道血糟,疼得他连连打颤。
气人的是,一连串的为人戏耍受辱,最后更叫人给摔了出来,却连对方是谁,他什么样子都不知道,说起来可真够丢脸泄气。
这么一来,自然是不能再留下去了。
黑暗里,一个人倚着石头,咬牙切齿地发了一阵子恨,瞧瞧还是不见一个人影。
不用说,暗中这个人八成儿是跟自己泡上了。可惜的是这场哑剧到目前为止,自己是输定了,说得切实一点,对方还是手下留情,要不然这条小命早就完了,再不见好就收,那可真是“耗子舔猫的鼻梁骨——作死”了。没说的,走吧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