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8节

  郭虎又道:“那两名女子提出,只要咱们答应帮她们做一桩买卖,她们便既往不咎,非但不会去向官府告发五勇门,此外还会给咱们一大笔钱作为酬金。本来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,只是那两名女子指名要我兄弟五人一同前往,我自然不能答应,言语之下也向她们表明我五勇门不那么好惹,向来只有咱们要挟别人,从来还没被人要挟过。”
  “两个小毛丫头,怎敢如此放肆?大哥为何不将她二人拿了,卖到南面去?”有人插问道。
  郭虎道:“说来惭愧,我当时的确与她二人动了手。自打出道这些年,我还从未栽过,想当年多少大户人家的家丁、护院、枪棒高手,都败在我一双短刀之下。可这一次,我非但栽了,而且栽得我心服口服。那两名女子的武功实在高得出奇,令郭某人毫无招架之力。无奈之下,我只得好言相求,让我兄弟五人之中留下一人,以支撑大局。因此她二人才答应让我留下,当时便让我找来老二、老四、老五,连同郭豹几人,同她们一起上路去了。”
  “他们去了哪里?做的什么买卖?”有人追问道。
  郭虎却摇摇头道:“我也问过,她们没说,只说到时便知。谁知从此以后,老二他们便失去了消息。后来门中兄弟也应当知道,我派人四处打探他们的下落,却始终不得而知。这些女子行踪诡异,武功高强,远非咱们这些人能够对付得了。这又是有损我五勇门脸面之事,故而我一直将此事藏在心里,未曾向各位兄弟说起。”
  听郭虎讲罢,群盗之中,或有唏嘘嗟讶,或有龃龉不信,一时屋内议论纷纷,喧嚣不堪。光波翼心道:“这郭虎所言十有八九不差,只是最后一节颇有可疑之处。听他所讲,那些女子多半便是忍者。当日我在林中只见过郭豹等兄弟四人,跟随郭豹那两名小贼却去了哪里?莫非被那些女忍者灭了口?不过她们既然如此做绝,又为何会放过郭虎,最终让他留在了府中?另外最值得寻味一点,那两车女子不知是否为同族忍者,若她们皆为阆州设骗局一事而来,为何全部都由女忍者出面?这些女子若非同族,势必牵扯多族忍者,坚地不会冒险让这么多人知晓此事。如此看来这些女子应为同族。瞻部道中以女子为主的忍者唯有食香一族,该族忍者擅以各种香气御敌,若果真是她们,稍后不难从郭虎身上探出些线索来。”
  忽听屋内一人高声问道:“大哥,你当日既然输给了那两个丫头,她们如何又放过你,让你留在家中?”
  光波翼又是一喜,此人正好问出了自己心中所疑。只听郭虎叹口气道:“事已至此,我也不怕丢人,当时我拿出许多财宝相赠,那两个丫头才肯放手。”
  先前问话那人又道:“大哥是个精明人,想必当时你便猜到二哥他们此去凶多吉少了吧?既然你用财宝贿赂那两个丫头,为何不干脆多拿一些钱,让她们也放过二哥他们几个?”
  郭虎拍案厉声道:“你以为我不想吗?你们有所不知,那两个丫头根本不将金银放在眼中,她们只向我要一样东西。”
  听闻此言,光波翼与屋内众人都不禁好奇,那两名女子索要何物?
  郭虎续道:“那两个丫头只要水晶。我将府中所藏水晶悉数赠与她二人,她们才答应让我留下。”
  “水晶?”光波翼疑虑顿起,“食香族忍者要水晶做什么?”
  “就算大哥所言句句是实,那两个丫头带着二哥他们走后,你为何不让人尾随跟踪他们,也不至于从此便失了消息。”却是李敏在责问。
  郭虎半晌无语,李敏又道:“怎么?大哥为何不答我?”
  郭虎摇头道:“此事却不知如何说起,我自己也一直百思不得其解。那日我将水晶送到两个丫头面前之后,其中一人背对我,忽然便听她‘咿——’地叫了一声,便如同唱戏一般。之后,我忽觉头晕,一时之间竟有些神志不清,只觉得老二他们几个在我眼前转来转去,我抓也抓不住,喊他们也不听,不知过了多久,我便晕死过去,待醒来之后,他们早已不见了踪影。”
  “大哥,你这谎话编得忒也荒谬,让兄弟们如何信得?”李敏率先发难。一时群盗嘈杂又起。
  此时,光波翼却如同雷轰一般,懵然呆在那里。
第四十六回 一条白练付残月,两鬓乌丝浸寒霜
  “我为何如此愚蠢!竟然一直都忽略了她们!难怪都是女忍者,难怪她们索要水晶,因为她们根本不是食香族忍者,也根本不是义父坚地的手下,她们是北道目焱的手下——曼陀族忍者!水晶正是该族忍者修炼忍术所用。”
  光波翼思绪万千,脑中飞快将往事重新复原一番。
  “我一直以为杀害罗有家之人是义父坚地假冒花粉所为,因为当世除我之外,便只有义父一人精通变身术。没有想到,那晚变作花粉的根本不是义父,而是曼陀族忍者!她们施用了幻术,而非变身术。曼陀族忍者以幻术令罗彩凤见到花粉与同伙站在房中,故而那晚罗彩凤在进入罗有家的房间之前,先是听到‘咿’的一声,便是曼陀忍者在施展幻术。罗彩凤在阆州街头辨认花粉之时,听到花粉无意中‘咦’地叫了一声,便说当晚也是听到这般声音,实乃由于此二音声着实相似,加之罗彩凤慌乱之下,更加难以分辨清楚。想必曼陀族忍者施术之时,并未料到这一声响竟已被罗彩凤听去。如此说来,这一切都是目焱的手笔,都是他精心策划的骗局!”
  想到自己本已打定主意,抓住这伙盗贼之后便要动身去刺杀义父坚地,光波翼倒吸一口凉气,顿觉后背冷汗涔涔。“好险!我险些酿成弑父的大错!”
  光波翼深吸一口气,稍稍平复思绪,心中忖道:“目焱先命曼陀族忍者设下骗局在阆州等我,或许是郭豹他们误打误撞,竟然劫了曼陀族忍者的马车,正好被她们抓来做诱饵,反正事后也要除掉。她们也正是用幻术从郭豹那里探知了五勇门的底细。罗有家假意诬陷目焱杀害了我父亲,却故意在话中留下把柄,让我因此日后起疑,反过来怀疑这骗局乃义父所设。目焱明知我与花粉熟识,又故意让曼陀族忍者施展幻术,令罗彩凤看见是花粉杀害了罗有家,再借罗彩凤之口令我得知,在我与花粉对质之后,令我更加坚信,是义父坚地变作花粉的模样陷害目焱。其后,又有幽狐装作百典湖,险些将我与花粉二人变作淫奴。目焱不惜牺牲他最心爱的弟子,难道就只为让我与他交好,帮助他除掉义父?甚或日后为他所用,做他的走卒?”
  此时,光波翼听见屋内仍然乱作一团,决意先将此事做个了断,便飞身回蒙顶楼去找黑绳三一同擒贼。心中一边想道:“之前我总想不通,为何义父要传我师行术,今日方才明白,是我错怪了他老人家。可如今我又不明白,既然目焱最有可能是我的杀父仇人,他又设下这一套聪明绝顶的局中局来骗我,为何又要将天目术传授与我?难道说他有充分的自信令我无法识破这骗局吗?”
  想起目焱在海棠庄中对自己殷殷亲切之情,实在无法看出半分的虚假做作,难道此人当真是天下第一号大骗子?
  光波翼与黑绳三配合,群盗哪有还手之力,转眼之间,满屋盗贼悉被黑绳所缚,攻讦争吵之声竟仍未绝于耳。
  有盗贼的打劫账册在手,又有密室为证,且在密室中发现了数箱财宝,连郭虎也不知这几箱财宝为何又不翼而回。人赃俱获,郭虎等人被判斩首于市,蒙顶楼及郭宅中一切财物充公。蒙顶楼及郭府中百余号人逃散了大半,剩余人等,查明与五勇门无关者悉数遣散,凡与盗贼有关之大小喽啰,论罪大小,或杖刑、或流徙、或充军。一时间,贵极一方的蒙顶楼与富甲雅州的郭家败落成空。雅州城百姓无不嗟叹感慨,有人拍手称快,也有些感念郭虎于灾荒时救济之恩者,不信他便是“十一大盗”的首领,竟跑去衙门为郭虎击鼓鸣冤。
  五勇门为害蜀地十余载,终于落了个罪有应得。只是这中间又有一曲折,在此略述一二。郭虎等人被收监期间,郭虎竟从雅州大牢中逃走。所幸光波翼尚在,郭虎很快便被捉了回来。光波翼暗中察明,原来这雅州刺史实与五勇门私通,故而官匪默契,一向互取所需。崔安潜得知此事后大怒,贬了雅州刺史的官,不过碍于其后台之面,无法深究其罪,却已因此再度得罪了朝中最为显贵之人,数月之后便被调离西川。次年三月,节度使之职由田令孜的胞兄陈敬瑄所代。八月,崔安潜被任命为太子宾客。
  田令孜本姓陈,因拜一名田姓太监为义父,故冒姓田。当年崔安潜镇守许昌之时,田令孜便代其兄陈敬瑄向崔安潜谋求兵马使一职,却为崔安潜所拒。后陈敬瑄被田令孜录入左神策军,数年之间便升至大将军。西川乃富庶之地,向为权宦垂涎。由于群盗蜂起关东,如黄巢等势力气焰日炽,田令孜正好以此为契机,想将三川之地收取囊中,日后急迫之时或可作为避难之所。故而田令孜向僖宗举荐了胞兄陈敬瑄及其心腹——左神策大将军杨师立、牛勖、罗元杲等四人作为三川节度使人选。僖宗竟极其荒谬地令四人击马球以为定夺。结果自然尽在掌握之中,陈敬瑄拔得头筹,诏为最富之地——西川节度使,杨师立为东川节度使,牛勖为山南西道节度使。此即史上著名的“击球赌三川”。
  言归正传,郭虎等人伏法当晚,雅州城外一座古庙门前,一缕清香自炉中冉冉升起,缥缥缈缈地消散在半轮残月的光晕之中。地上陈着四碟果品,一盘茶具,一名年轻女子浑身缟素,跪坐于地,一板一眼地提水、洗茶、沥盏、点茶、斟茶、敬茶,正是当日红极一时的蒙顶楼姑娘——青阳。
  只见青阳端起茶盏敬道:“大爷,青阳向您敬茶了。今日不比昔时,既无石花极品茶,又无扬子江心水,只有青阳一番心意未变。虽然大爷生前非石花不饮,不过品茶者,端不在茶。”
  青阳苦笑一声,又道:“我知大爷素来不喜听这些啰唆的茶道,请大爷勉强吃了这一盏,青阳再为大爷鼓琴。”说罢将茶洒在地上,将身旁一张古琴抱起,置于腿上,叮叮咚咚地弹奏起来,正是那支拿手的《渌水》。曲高之时,情浓之处,泪珠儿早已滑过她憔悴的脸庞,滴落在琴弦之上,被不住震动的琴弦,打得粉碎,飞溅八方。
  曲终弦断,青阳缓缓起身,不知是天寒衣单,还是伤心过度,青阳身体微微颤抖,再三叩拜之后,仰空说道:“大爷,青阳说过,要侍奉大爷一生,您慢走,青阳随您来了。”说罢从怀中取出一条白练,走到不远处一棵树下,将白练向树杈上抛去。
  忽听有人说道:“何苦糟蹋了好端端一条白练?”
  青阳吓了一跳,回头却见光波翼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,手中提着一件斗篷。
  青阳苦笑一声道:“公子是说妾身不配用这白练吗?”
  “不。”光波翼回道,“我是说,如此无瑕的白练,不当挂在这棵腌臜的树上。”
  光波翼上前两步又道:“姑娘乃脱俗之人,如何却为了一个恶贯满盈的贼盗殉身?”说罢欲将斗篷披在青阳身上。
  青阳却侧身躲过,冷笑两声道:“我不过是这贼盗的帮凶罢了,死有余辜。当日在公堂之上,公子便不该帮我开脱。”
  光波翼摇头道:“姑娘本性良善,虽在贼窟,却以救人为怀,怎可与匪类并论?正如那日姑娘好心提醒我与墨公子一般,往日里,姑娘不知救下了多少无辜性命。”
  青阳又是一声苦笑,道:“我也不全是救人,吃过我的茶而死于五勇门刀下之人也不在少数。”
  光波翼道:“我知道,但凡尚有礼义廉耻之心者,姑娘必会尽力相救,至于不可救药之人,姑娘虽有心相救,却也救他不得。只是在下有一事不明,姑娘如此善良淑惠之人,为何会与盗贼为伍?姑娘那日所言的投亲之说恐怕不实吧?”
  青阳两眼直直地望着远方的夜幕,半晌方道:“我确是绵州人士,十二岁那年,父亲病重,无钱医治,家中再无可变卖之物,母亲便向同乡大户龚老爷家借来二十缗钱为父亲治病。谁知父亲还是撒手西去,母亲却无法偿还债务,被那龚老爷逼上门来,硬是将我抢去抵债,母亲急怒之下竟撞墙而死……”青阳忽然以袖口掩住口鼻,泣不成声。
  久久方道:“我一个弱小女子,呼天不应,叫地不灵,只恨不得将龚某人饮血啖肉!可怜老天有眼,不久之后,郭大爷竟带人洗劫了龚家,听了我的冤屈之后,便杀了龚氏一家,为我报了大仇。从那以后,我便跟随郭大爷来到雅州生活。大恩无以为报,我早在心中发誓,今生对郭大爷不离不弃。他是君子也罢,是盗贼也罢,是豪强也罢,是乞丐也罢,我总是跟了他,侍奉他一辈子。如今恩人往矣,我亦愿长随地下,还望公子成全。”说罢向光波翼深施一礼。
  “此言差矣!”光波翼盯着青阳双眼说道,“姑娘日日讲说茶道,乃夙有善根之人,如何却糊涂至此?想那郭虎杀人、劫掠,向来为恶,他虽对你一人有恩,却是千百人家不共戴天的大仇人。那些被五勇门所害之人对郭虎之恨,想必不逊于姑娘对龚家之恨。履大义者,理应舍弃一己之私恩,念天下之大利。将郭虎正法,剪除匪患,为百姓申冤,正为义之大者。再者,那郭虎视人命如草芥,杀人从不顾及道义,他帮姑娘报仇也未必便是义气使然。正如他到处杀人抢劫,表面上却装作扶危济贫的善人,博了个‘郭余庆’的名头。姑娘何必为了这一番假仁假义而贻误父母所赐的大好之身?”
  青阳道:“妾身一介女流,不似公子这般识大体,谙大义。我只想尽力报答郭大爷而已。”
  光波翼轻叹一口气道:“我知姑娘心中必定恨我帮助官府捉了郭虎,也必定恨我当初在蒙顶楼瞒骗了姑娘。”
  青阳轻轻摇摇头道:“我不恨公子,公子乃难得一见的好人。当初我跟随郭大爷到雅州之时,便知他早晚会有今日。我来到这人世,注定便是这般苦命。”青阳抿了抿嘴,又道:“这些年,我在蒙顶楼中,郭大爷一直对我很好,可我心底里却始终没有一丝快乐,也从没有一个人能陪我说说心里话。我最开心之事,便是跟随他们一同去智矩寺收茶,听方丈大和尚讲茶道、谈佛法。独孤公子与墨公子虽是假意来吃茶、听琴,却是与青阳最为投机之人。如果你们不是官府中人,或者郭大爷不是强盗的话,青阳与两位公子或可成为一面之交的知己。”青阳说罢笑了笑,只是笑容中满是绝望与无奈,睹之令人心酸不已。
  光波翼凝视她片刻,说道:“姑娘情深义重,看来你一定想要报答郭虎了。”
《大唐忍者秘史(中册):幻化江湖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