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9节
光波翼说道:“好,既然姑娘心意已决,我也不会再勉强姑娘。在下只有一问,姑娘平日常闻佛法,自然知晓因果之理,在下请问姑娘,以郭虎生前之行径,死后会当如何?”
青阳半晌无语,眼泪又不禁簌簌而下。
光波翼接道:“在下窃闻,因果及于三世,那郭虎生前命案累累,害人无数,如今为王法所戮乃是现报,死后更有极重果报,来生必当堕落恶趣,受苦无穷。可惜他既无子嗣,又无亲人,无人为其资福救拔。在下又听说,自杀者罪同杀人,姑娘若为郭虎殉葬,不过是为冥府增添一罪人罢了。姑娘若真想报答郭虎,何不留在世上,日后努力为善、勤苦修道,以此善根回向给郭虎,尚可减轻其罪业,令其早日得离苦趣。姑娘若能如此,亦可超荐自己的生身父母,既全孝道,又尽忠义,何乐不为?死则两亏,生则三美,何去何从,还望姑娘三思。”
(按:佛教有“天、人、阿修罗、畜生、饿鬼、地狱”六趣之说,即六种不同之生命形态,亦称六道。前三者称“三善趣”,后三者则称为“三恶趣”。
《佛学大辞典》释云:众生由业因之差别而趣向之处,有六所,谓之六趣,亦曰六道。一地狱趣Naraka gati,八寒八热等之苦处也,此在地下,故曰地狱。二饿鬼趣Preta gati,常求饭食之鬼类生处也。与人趣杂处而不可见。三畜生趣Tiryagyoni gati,新译曰旁生趣,即禽兽之生所也,多以人界为依所而眼可见。四阿修罗趣Asura gati,常怀嗔心而好战斗,大力神之生所也。以深山幽谷为依所而与人隔离。五人趣Manusya gati,人类之生所也,分阎浮提等四大洲,但四大洲隔离,不得通力者不能到。六天趣Deva gati,身有光明,自然受快乐之众生,名为天,有欲界六所,谓之六欲天,色界无色界,皆为彼之生所。《大乘义章·八》末曰:“此六种,经名为趣,亦名为道。所言趣者,盖乃对因以名果也。因能向果,果为因趣,故名为趣。所言道者,从因名也。善恶两业通人至果,名之为道。地狱等报为道所诣,故名为道。”《法华经·序品》曰:“尽见彼土六趣众生。”《涅槃经·二十五》曰:“以心因缘故,轮回六趣具受生死。”)
青阳听罢愣愣无语,良久,忽觉一阵温暖,原来那件斗篷不知何时已披在了自己身上。青阳长出一口气,俯身向光波翼拜道:“公子一语惊醒梦中人,妾身早已不再贪恋这尘世,如今身心无挂,正好离尘向道。若非公子提醒,青阳岂但错失出世良机,更已陷入不复之地,青阳何其愚痴也!”
光波翼见状大喜,说道:“青阳姑娘果然是慧根深厚之人,但愿姑娘能够不负此生,早日得个出头之日。”
青阳微笑道:“青阳冥顽,哪里是悟道的法器?何况若欲修道,明师难求,不从个明眼人修学,万无成功之理。若只寻常剃了头,换了衣裳,每日随众顶礼梵呗,也只能结个来生的福缘罢了。”言下之语气、笑容皆已淡然许多。
光波翼问道:“莫非姑娘心中已有了打算?”
青阳道:“昔日我曾听智矩寺方丈大和尚说过,当今有位翠微禅师,从丹霞和尚处得法,是一位真善知识,若能跟随这样的师父,方有出头的希望。只是我这样一介女流,只怕今生无缘亲近大师了。”
光波翼道:“那倒也未必。有心向道、有缘得法者,不必日日常随大德身边,亦可得其法益。无心、无缘者虽常在一处,亦如素未谋面。姑娘若真有心从禅师学法,必可如愿。”
青阳道:“只是我听说翠微禅师前年曾被当今皇上诏入内宫说法,如今却不知在何处弘化。”
(按:《祖堂集》载:“翠微和尚嗣丹霞,在西京。师讳无学。僖宗皇帝诏入内,大敷玄教,帝情大悦,赐紫,法号广照大师。”)
光波翼笑道:“如此则不难寻到禅师,姑娘放心,此事包在我身上,我一定帮姑娘寻到翠微禅师,之后便全凭姑娘自己努力了。”
青阳喜道:“若得如此,青阳没齿难忘公子大恩大德!”说罢俯身便拜,被光波翼扶住道:“区区琐事,岂敢言恩德?”
青阳动情说道:“别人对青阳的恩情实乃因仇因恨而有之,公子对青阳却有再生之恩。别人的恩情,青阳或可勤修苦行以期拔济之、报答之,公子本是大福大慧之人,青阳只怕当真没有报答之日了。”
光波翼微笑道:“岂敢,岂敢,在下不过一蠢物,还望青阳师父早日得道,早来度我出苦海。”
青阳也被他逗得一笑。光波翼便欲帮青阳取下树上的白练,青阳却道:“不必了,昔日的青阳已吊死在那里了,如今的青阳再无牵挂,还要这条子挂碍做什么?”
光波翼亦为之颔首,遂与青阳偕行而去。
之前因为光波翼欲回幽兰谷刺杀坚地,故而未答应与黑绳三同回长安,黑绳三便于五勇门群盗落网之后数日,独自启程回京去了。
进宫面君,僖宗褒奖黑绳三一番,徐太后亦亲自召见黑绳三。徐太后久病宫中,一年来从不愿见人,因上次黑绳三于端午节马球大会上救过徐太后,其后徐太后得知此事,便一直想见见这位救驾功臣,却并不知晓黑绳三的忍者身份,只道他是西川一名职位不高的武官而已。见过黑绳三之后,太后对其甚为喜爱,便令僖宗为黑绳三授勋为正六品骁骑尉,赏赐了许多钱物,并令其暂留京城待命。
黑绳三暂居李义南府中,孙遇得悉之后,遂来相见,久别重聚,三人均甚欢喜,每日常在一处吃酒聊天。
李义南知黑绳三心中必定想念陆燕儿,便进宫面见僖宗,试图代陆燕儿告假几日,接她出宫与黑绳三团聚。不料僖宗毫不客气地驳回李义南的请求,只说眼下长公主愈来愈离不开陆燕儿,并说燕儿姑娘在宫中一切均好,请李义南夫妇放心。
李义南无奈,只得回府如实告知黑绳三。黑绳三表面上虽不在意,心中却隐隐感到不安。李义南自己心中亦老大疑惑,近半年来,僖宗竟从未准许李义南夫妇见过陆燕儿一面,却时常赏赐李义南珍宝财物。
这一日午后,黑绳三假称外出有事,却偷偷飞身进了大明宫,寻到珠镜殿侧院。心上人已近在咫尺,思念之情竟愈加炽烈。
陆燕儿正坐在镜前,一名宫女边为其梳头边与其说笑,只听那宫女说道:“姐姐这般美貌雅致,我若是个男子也会被姐姐迷得神魂颠倒。”
“月儿,休得胡说。”陆燕儿轻轻打了一下月儿的手背。
月儿又嘻嘻笑道:“姐姐有所不知,皇上昨夜……”
未及她说完,陆燕儿娇呵道:“月儿!你再说,我可当真生气了。”
月儿一吐舌头,不敢再多嘴,为陆燕儿插好头饰,问道:“姐姐今日想用什么香?”
陆燕儿心不在焉地应道:“随便吧。”眼中竟透出一丝淡淡的忧伤。
月儿打开一个三寸余长、两指宽的长方形小银盒,用一个指甲大的小勺舀了一勺淡红色粉末,轻轻撒在陆燕儿的衣领、袖口等处,随后说道:“姐姐,都好了。你先歇歇,我去看看珠姐姐她们。”说罢又是扑哧一笑,轻巧地转身出门去了。
陆燕儿对镜发呆,忽听身后有人轻唤“燕儿”,陆燕儿忙回头来看,却见房中站着一人,不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黑绳三吗!
陆燕儿腾地站起身,满脸惊诧之色,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,半晌才轻轻叫道:“黑绳哥……”眶中泪水已盈盈欲出。
黑绳三正欲上前,忽听院中有人叫道:“来了!”
陆燕儿下意识地低头去弄衣裙,却见自己穿着光艳撩人,不禁大窘,红着脸低声道:“黑绳哥,皇上很快就要来此处听琴了,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,你快些走吧,明日午后再来相见。”
黑绳三默然看着陆燕儿,并未动身。陆燕儿欲言又止,与黑绳三对望了片刻,见他眼中游弋着一丝异样光芒,一时也分不清内中夹杂着多少情感与心绪。陆燕儿正要开口,忽然眼前黑影闪过,黑绳三已然不见了踪影。
不大工夫,僖宗果然进了侧院,将一干随从尽数留在院外,只带了一名贴身宫监进到陆燕儿房内。房中时而传出笑语欢声,时而传出美妙琴曲。
天色将晚,那名贴身宫监出来传膳。晚膳过后,仍不见僖宗出门,直至夜深,那名宫监也退出屋外,屋内熄灯无声。
珠镜殿东南屋檐之下,黑绳三如寒鸦一般藏身于此,从午后直至深夜,侧院中的动静尽收眼耳。时值冬月,黑绳三虽然身上不觉寒冷,心中却已如这冬夜里的太液池水一般冰寒。
次日午后,黑绳三又潜到禁苑之中。向西南而望,便是大明宫高高的宫墙,宫墙之后不远处,便是珠镜殿侧院所在。
黑绳三靠坐在一棵大树的枝桠上,呆呆出神,眼前似乎又现出陆燕儿月下起舞的身影,百媚千娇,回眸一笑,却又化作昨日宫中的模样。陆燕儿的声音也在耳畔响起:“黑绳哥,我自幼善舞,却从未示人,今日燕儿想为你而舞,可否请黑绳哥为燕儿吹箫?”
黑绳三手抚长箫,好似在抚摩一颗痛裂的伤心。昨日的燕儿如此美艳,穿着那身衣裙起舞一定更美。有诗云:
女儿未改旧容颜,新襦新裙新罗衫。昨夜长袖风犹在,今宵蛮腰为谁转?
眼看日头由南而西,由西而没,黑绳三终究没有越过那道宫墙。
回到李义南府中,天色早已黑透。李义南匆匆过来说道:“贤弟,你到哪里去了?你走后不久宫里便来人了,皇太后要召见你,谁想你现在才回来。我请那宫监转奏太后,说你明日一早便进宫见驾。”
黑绳三勉强笑了笑,与李义南应酬几句,推说自己在外吃过了晚饭,便早早回房歇息。
次日一早,黑绳三奉诏进宫,徐太后见了他颇为高兴,却只是同他聊些无关紧要的家常,问问黑绳三的家业、父母、兄弟、仕途等琐事,黑绳三只得胡乱编了一通,不敢透露半句真话。
徐太后问道:“黑爱卿,可否娶了妻室?”原来她一直以为黑绳三姓黑。